歷史的無用之用

1、<p><b>　　歷史的無用之用</b></p><p>　　和普通百姓的死法不同，在大清崩滅后，京師文人多了個愛好，那就是找個湖景好的地界投水淹死自己。 </p><p>　　這其中有個掌故，說是大宋名臣江萬里守襄樊城，城破前蓋了個亭子，題匾上寫“止水”二字。當時沒人知道這是什么意思，直到城破后江萬里投水而死，才發(fā)現(xiàn)“止水”的意思是要找時機淹斃自己。后來

2、余英時考證晚明當了和尚的文人方以智到底是病死還是投水盡節(jié)，也是發(fā)現(xiàn)他兒子寫詩中出現(xiàn)了“止水”二字，原來是怕清廷追究，不敢明說老爺子有意自盡殉了明朝，假稱是病死，只好用暗語。 </p><p>　　民國代清而立，按古時說法叫“鼎革”。清代明時，據(jù)說為朱家殉死在當時變成了最時髦的行為藝術(shù)，各路名臣爭先恐后或上吊或自殘，拼力展示各種死法，惟恐剩下來落個羞慚茍活的罵名?？傻搅嗣駠宓哪攴?，不叫“鼎革”改稱“革命”，明末

3、前仆后繼嗜死如飴的悲烈場面卻并未重演，滿朝文武個個縮頭惜命，沒有一個為大清殉情而死。這讓一個晚清小吏很焦慮，于是他準備了七年，洋洋灑灑寫了數(shù)萬言，滿紙說的都是自己想死的理由。他有點像現(xiàn)今那些搞行為藝術(shù)的人，生怕觀眾看不懂，自己白忙活一陣，又在表演場子邊支個架子，加寫了一段標簽式的說明。 </p><p>　　這位小吏名叫梁濟，他兒子是大名鼎鼎的哲人梁漱溟。梁濟寫的標簽文字明確說自己的行為是“殉清”，卻又加注說“殉

4、清”只是個說法，實際上是殉“中國”，殉“文化”，意思是和明末那些殉朱家一姓的“義士”死法有別。這就如行為藝術(shù)未展演前，先把文案做足做透，以便后人把“身體行為”和“文字展現(xiàn)”相互比照賞析。這積攢了幾年的“絕命書”疊加起來真是義正辭嚴，讓人覺得其陳情殉死的確經(jīng)過深思熟慮，理由似乎相當?shù)某浞?，卻也飄飄渺渺地把死的涵義給神秘化了。于是當死亡展示在積水潭終于完成后，自然惹得大波迭起，輿論嘩然，其中當然少不了《新青年》這類好打筆仗的憤青刊物加盟，也

5、少不了陳獨秀、陶孟和、徐志摩、林毓生這類文壇精英隔空混戰(zhàn)。 </p><p>　　京城筆仗：梁濟之死有用嗎 </p><p>　　議論梁濟之死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扣個效忠末朝孤兒寡母的帽子，貶笑那傻老頭白白搭上一條老命。按徐志摩嬉皮笑臉的嘲諷，故宮都成博物院了，“坤壽宮里有溥儀太太的相片，長得真不錯，還有她的親筆英文，你都看過沒有？”意思是美女皇后都快成了古董，您老到20世紀還來展演明末殉節(jié)

6、的死亡行為藝術(shù)，豈不是傻到家了。 </p><p>　　陶孟和是社會學家，自然持的是功能論，或利益最大化的觀點。他說，梁濟之死頗有自私的嫌疑，因為行為藝術(shù)不是個人表演，而是身處一大群人圍觀的目光下，這死法就須對得起觀眾，顧點他們的臉面，否則不但白死還連帶危及人群的心理安全，整個一徹頭徹尾的冷血邏輯。 </p><p>　　陳獨秀倒是性情中人，說梁濟雖然有守舊的嫌疑，但遺書中針砭民國時政卻是

7、犀利到位，有真誠純潔的精神，誓死不渝的品性，不像滿嘴道德朝秦暮楚的“圓通派”。陳獨秀最后痛罵主張革新的人是“淺薄小人”，頗讓人覺得這憤青如此同情遺老倒真有些讓人意外。 </p><p>　　其實如不限于刻板的革命家印象，陳獨秀的真性情一點不顯突兀，徐志摩的話可以為他做點注解。老徐說梁濟自殺的真實原因是覺得民國建立缺乏信義，使得人不能成為人，國不能成為國，在這個缺乏信義的時代，還不如死了拉倒。此話倒也不虛，例如有人

8、就說溥儀被趕出皇宮，違背了民國優(yōu)待皇室的條例，沒有契約立國的理想。這不茍全生命的精神追求其實是很難的，因為普通人總易學會像豬狗一般茍活。 </p><p>　　當然，徐志摩向時人喊話的腔調(diào)拔得有點偏高，嚷嚷起來盡顯慷慨之態(tài)。比如他說，在一個最無恥的時代里往往生出一兩個最知恥的個人，還舉了文天祥和黃梨洲做例子，都是宋明“鼎革”期的舊人物。徐志摩拿他們和遺老新少比，是爭個“人之所以為人”的人格，“在他們性靈的不朽里呼

9、吸著民族更大的性靈”。因為理想主義者總是失敗的，如果理想勝利，那就是卑污茍且的社會政治的失敗，這希望太過奢侈。徐志摩得出的結(jié)論當然是“決不能讓實利主義的重量完全壓倒人的性靈表現(xiàn)，更不能容忍某時代迷信（在中世紀是宗教，現(xiàn)代是科學）的黑影完全淹沒了宇宙間不變的價值”。 </p><p>　　徐志摩是“性靈派”詩人，寫政論也像詩，猛看顯得迂闊輕渺，不合時宜，但我心里對他卻有些默許。我私下以為，這廝比梁濟兒子梁漱溟都要了

10、解他老爹。梁漱溟的辯護仍說他老爹人格偉大，但知識落伍，沒看到咱中國未來一片光明，才有那“止水”的蠢動，說到底還是把他老爹的腦袋硬生生套到“知識論”的框框里伸縮比劃，衡量深淺，猶如把人質(zhì)強行塞進大床切割抻拉的江洋大盜。也有性情溫厚者如林毓生，老老實實地說梁濟的儒家思想過時了。因為儒家是皮，沒有制度的毛可供攀附，忙活到底也是個沒用。這話說得雖然實在，卻滿嘴嘮叨的還是實用的哲學觀，和儒家早已變成“游魂”的說法疑似。 </p>&

11、lt;p>　　我之所以要死頂徐詩人這廝，因為在所有的評論中，他的觀點看上去最中看不中用。其實道理很簡單，除詩人外，所有評價梁濟之死的議論都是在算計他的死到底“實用不實用”，都在這個思維光譜里打轉(zhuǎn)，只不過左右移動的幅度稍有差別罷了。他們認為“知識”和“精神”是同一種東西，可以拿來在科學儀器的標準刻度下反復檢視裁量，仔細想想和醫(yī)生解剖尸體沒什么兩樣。沒有人會想到梁濟之死的真正意義是要實現(xiàn)一種“無用之用”。 </p>&l

12、t;p>　　沒用就是歷史的最大用處 </p><p>　　記得每回上歷史方法課的時候都要面對如此弱智的提問：“歷史到底有什么用？”每次我都會被問得氣急敗壞血脈賁張，逼急了難免大聲呵斥：“沒用就是他媽歷史的最大用處！”明知這有語言暴力嫌疑的斷喝是硬充好漢，但我冷靜下來還得軟聲解釋：歷史是一種精神氣質(zhì)的累積，知識的堆積尚在其次，就如“精神”不是實用的知識，不可能直接與具體的社會效果掛鉤對接，是看不見的滋養(yǎng)，等等

13、。自知說了也白說，白說還得說，自己都覺得沮喪無趣。我相信梁濟的無奈心境與我相似，差別只不過是我們已習慣茍且而他已決然地舍棄，以舍棄生命昭示“出處”的大節(jié)。這是古人才有資格端起的范兒，看起來有些陳腐過時，必然讓茍活的人嘲笑，示范的效果如何也不得而知，但若無此示范，在他看來，則滿街皆奔走的不過是些掛著知識招牌的禽獸而已。 　　什么叫“無用之用”？當年莊子與惠子對話，惠子曾焦慮一棵大樹大而無用，不但大的樹干不中繩墨，小的枝節(jié)也卷曲著無法恰中

14、規(guī)矩，工匠對它懶得揮起斧頭?；葑拥男乃季腿绗F(xiàn)在的勢利小人，滿腦子的實用念想。莊子出主意說，既然是這樣，那還不如把這大樹挪放在廣漠的田野，一種叫不出名字的烏有之鄉(xiāng)。既可在旁逍遙棲息，還可免遭匠人砍伐，拖去打成衣</p><p>　　對莊子的話我們可以稍作歪批引伸，樹大不中繩墨的寓意是“精神”的境界不一定與“知識”的積累同調(diào)合拍，共舞相謀，也不一定非得打成舒適家具才顯得物有所值。相反，如果把它移放到恰當?shù)牡胤?，它就?/p>

15、無形無聲地發(fā)揮作用。我不想說莊子是“物質(zhì)主義”的解毒劑這類堂皇的屁話。卻深知梁濟痛心的確是一種無聲的精神提升機能的喪失和遠去，已到了必須用拋舍生命去驗證其價值存在的程度。 </p><p>　　民國初年，對道德淪喪的憂慮很容易被斥為遺老遺少杞人憂天，急進的革命者鼓勵對傳統(tǒng)實施打砸搶，革命的正當與鼓勵道德淪喪應當成正比，誰對無德之人當?shù)栏械綉n慮，誰就難免頂上抗拒革命的帽子。梁濟的逆流而上猶如扛著那棵無用大樹行走在曠

16、野中的愚夫，無非是想為身后之人納來樹下的一片清涼。今天，那老冬烘梁濟“無用之用”的“蠢舉”似乎應該更加讓人恥笑才對。不過異樣的聲音還是時隱時現(xiàn)地透出地面，2011年，清帝遜位的意義得以重新估價。爭議初起，民初政局到底是革命還是禪讓的結(jié)果并無定論，但還是終究撕開了一道交鋒駁論的口子。梁濟當年就堅稱清帝禪讓成就民國立國之基，只不過民國官僚忙于肥己營私，反而把清室禪讓的苦衷給糟蹋了，以致從道德上延續(xù)立國的合法性并不充足。這話聽起來其實很有道理

17、，只不過后來的革命史觀根本沒給“禪讓說”辯解的機會，梁濟自然有白死的嫌疑。如今風水輪流轉(zhuǎn)，“禪讓說”終于有發(fā)聲的空間，至少梁濟死于那“無用之用”的深意有可能為更多人思考和理解。 </p><p>　　中國歷史上如果沒有幾個梁濟這樣的人像傻子一樣戳在那里（不求多，但不能沒有），那么越來越有錢的中國人可真像一堆行尸走肉，揣著錢在世界上到處游走吆喝。在這點上我會永遠站在徐詩人這邊，覺得一兩個人格的偉大堅持會帶來詩樣的靈